初三三 初三六, 这是我上中学的时候两个班级的称谓。和北京市的所有中学一样,十三中班级的划分从初一定下来就不变了,年级随着年份增长。我是一九六三年入中学,是六三级,到一九六六年初中三年级,本该正常毕业,由于大革命便成了有历史意义的六六届。我们那一届共有八个教学班,大家在西煤厂胡同的初一小院一起学习,课间玩耍,上学来,下学去。四百名同学都是十三四岁的半大小子,有精力,有体力,有思考,也有调皮,看上去很是惹人喜欢。语文,数学,政治,植物,地理,体育,音乐,美术,外国语各门学科同等进度。唯一不同的是一半同学说古德猫宁,另一半同学说道特拉乌特啦。一半同学说好啊油,另一半同学说欧芹哈拉少。一半同学说古德拜,另一半同学说达斯维达尼亚。
一九六八年十二月二十七号早晨六点,我和近百名同学最后一次在学校集合.没有留恋,没有喧嚣,在黎明前最黑暗的一刻,乘坐市人民汽车公司的大客车直接被送到北京火车站开往山西大同的列车前。只要火车一开动,我们步入社会,谋生的道路就开始了。车厢里死一般寂静,每个同学都沉默不语,强忍住泪水让它流入心间,把心中的怒火浇灭。随着站台上爆发出沉闷的呜咽,列车开动了,离开北京了,新的生活开始了,一生苦难的历程开始了。
早晨还在北京,下午到了大同,晚上已然到达左云,我们要去插队落户的县份。古朴的城墙,宏伟的城门,左威两个大字高璇其上。与邻近的右玉,亦称右威,并列山西北路门户。有历史,有典故。可是,可是当时谁有研究历史的心情,谁有心思翻检闯王进京路径呢。三天三夜修身养性,管吃管住,晚上有地方戏慰问演出。简直就是热烈欢迎,土的掉渣的劳民伤财。每天小城里就是这些穿蓝色大衣的年轻人晃来晃去,貌似悠闲自得,内心忿忿不平,纸屑杂物随意抛扔,所到之处一片狼藉。其时,有的人已经开始动脑筋了,哪个公社收成好,分值高,交通方便。于是便出现了分组,结派,便出现了熟人躲躲闪闪,陌生人勾肩搭背以示友好。于是县安置办,工宣队住所人声鼎沸,完全不似日前离京时的沉闷与悲愤。元旦一过,组合名单随即公布,随即提行李上车,直奔各自公社。在左云县城时我注意到初三三和初三六两个班级的同学最多,都是十三四个,后来的分组也是大概其按班级分的。唯一蹊跷的是初三三组合里有个初三六的,而初三六组合里有个初三三的。多年以后,有同学揭晓了分配组合的秘密,原因是大家都不喜欢他俩在自己的班级里,他俩都有这样那样的不足之处。既然有人提议,工宣队也就顺水推舟。当然,这是五十年后的事情了,属于可以解禁的。
我 老牛 大怀直到坐上去东胜庄公社的卡车,才知道饿们三个今后要在一起生活,劳动,一个锅里吃饭,一个炕上睡觉,一起交流思想,一起共同成长。没想到这个奇妙的分配组合让我们三个人离开四年农村插队生活以后,又在同一家公司同一个办公室同一种工作岗位同一间宿舍生活工作七年。从六三年相识到七九年分散,几近二十年,多么难得的共同成长人生经历,真是从来也不需要提起,永远也不会忘记。而同车的另一位就是金荣伟,他是初三六的,我们三个和他以前并不认识,共同的命运把我们连接在一起。我们在村子里时曾经有一个我校高中同学为我们照过一张像片,看过照片的同学说,你们三个人像是当代革命青年,另一位似乎看上去有点儿像康有为或光绪,大家都善意地一笑了之。由此,我们三个初三三的同学开始了和金同学以及十几个初三六同学的交往。
那一年的新年和春节联系的很紧凑,由于是第一年到农村生活,所以吃用生活资料暂时享受国家拨付,队里还专门安排人给知青做饭,饭前还要唱语录歌,严肃认真,看似那么回事。一切也就这样顺理成章的走下去了,天短夜长,很快到了春季,到了犁田 播种 施肥 压苗等等农忙的日子。知青生活陷入了体力不支 劳动强度大 后勤保障不足 家务劳动分配不均,日常生活支出摊派等各种不满意。于是乎,有人的地方就有人为的矛盾,但是大家毕竟是从北京出来的,多少碍着城市人的面子,看破不说破,坚持在矛盾中忍让,在矛盾中积怨。
忽一日,我们从地里劳作回来,看到住房前散放着一锅,一风箱,一水缸,一案板,一马勺,一菜刀。被共同搭伙做饭的女生告知,今日分道扬镳,各自开伙做饭,不再有任何合作。原因诸多,一方不愿详解,一方不愿不愿细究。就这样,维系了两三个月脆弱的革命友谊,一拍两散。这难不住我们四个男生,自己做饭就是了。从左云县到公社到队里,我们男生和女生从未说过话,真正做到男女授受不亲。这真是十三中的骨气,这也是女三中的小气。一边是大男子主义,一边是大小姐脾气,针尖对麦芒,巾帼不让须眉。没成想这样的对立一晃就是四年,真正做到了老死不相往来,是插队落户知青中真正的奇迹。要知道我们彼此双方正是青春气息浓厚的年龄段,荷尔蒙分泌再不济,也会在体内兴风作浪的,文革前北京男女中学生自制力太强大了,革命的意志,保尔的精神,都原封不动的保留了下来。
男女生分灶没过多久,忽一日,同屋的初三六班金同学提出要搬走,他为自己选择了一家堡垒户,被褥行李都搬走,吃住都在那里,生活条件自然要优于我们三人。最关键的是把他自己的口粮与我们分开,全部拿到他的新居所。早在刚刚进入农村插队生活伊始,金同学就表现出来生活经验的丰富与成熟。他吸烟,而且不抽任何牌子的卷烟,他有自己精致的烟斗以及精巧的烟袋锅,烟丝也是用酒喷洒晾制有特殊香味的。他会一些木工技巧,制作城市居家的床 柜子 桌椅板凳不成问题,他有一个属于他自己的工具箱,各种木工工具齐全,令贫下中农极其欣赏,赞美。并且已经开始利用自己的木工手艺帮助村民打造生活日用品,接受油糕,羊肉泡馍一类的请吃回馈。后来我们三人分析,他落脚的那家贫下中农堡垒户早就看中他能吃苦爱劳动有手艺的发展潜质。并且那个家庭的长女和我们知青年龄相仿,面孔精致皮肤白皙,或许彼此都对未来抱以美好的期许。
对于短短的个把月发生的拆分事件,我们初三三三个同学无言以对,似乎觉得哪不对劲,但也理不出个所以然,只能坦然面对,毕竟我们三人还得一起过日子呀。自立自强,自珍自爱吧。收音机里江水英不紧不慢地唱到,手捧宝书满身暖,一轮红日照心间,毫不利己破私念,专门利人公在先。有私念,近在咫尺人嗝远,立公字,遥距天涯在身边,,,,老牛低吟浅唱跟着戏文吐露着不满。我忽然想起来那句语录,闹这类独立性的人往往和他们的个人主义分不开……,,, 对大怀调侃道,你看看他们犯了自由主义十种表现中的哪一条,他们还是毛主席的好孩纸吗。
一九六九年是离开北京到农村生活的第一年,所有的农业生产劳动都接触了一遍,春耕 夏管 秋收 冬储。劳动强度很大,生活条件艰辛,每天为劳作为日常生活筋疲力尽,特别是精神压力的侵扰,每个人都是在亚健康状态下度日。金同学就是在这样的生活条件下度过他的每一天,由于不在一起居住,日常交流渐少,所以倒也平安无事。但是,忽一日,他突发疾病,一眼失明。前后犹豫了一天,决定回北京就医。
金同学不在村里的几个月期间,我们三人曾去过两次庄沃敦,那是初三六班同学插队落户的村子, 有近十个同学,都是初三六的。在那里和他们共同回顾十三中的生活,回顾各自在北京的经历与成长过程,一起唱歌 朗诵诗歌散文唐诗宋词。尽管每次仅是留宿一晚,尽管是穷欢乐,但其乐融融的场景,几十年过去了依然往如昨日。唯独每每说起金同学,却无人应和,遂感觉到他在初三六是另类,这一点在几十年后和初三六的同学交流时也得到印证。
六九年夏季我回到北京,因弟弟去东北农场我送他走,在当时也算是借口,否则贫下中农不会批准你离开广阔天地战天斗地。这期间去了北京宣武医院一趟,金同学在此住院。视神经肿瘤,开颅手术已毕,质量完好,但外部形象已面目全非,脑袋肿得像个篮球,让人心疼不已。都是知青没什么钱,我只买了一西瓜去看他,并嘱他安心休养恢复健康。顾影自怜,我们知青太惨了,意外大病谁能承受的住,一大笔医疗费用好生了得,且父母亲朋都要担惊受怕。
十一月份,冬季的肃杀冷清弥漫着每个日日夜夜,心情是灰色的,毫无生气。一日晌午时分乡村邮递员送来一信,是金同学母亲写给老牛并我们三人的,告诉我们金同学已离世,我们顿感失措,各自躺在被褥上暗自神伤。毕竟在到山西的苦难征程上一起生活了几个月,虽然只有短短几个月。按照金母之托,要我们帮忙整理一下他的个人财产,遗留物品,并运回北京。这在当时,在我们所处的环境,我们卑微的知识青年身份,我们弱小可怜的能力,都是天大的困难。更何况金同学所有个人物品根本就不在我们视线范围内,他的生活条件,生活环境发生的种种变化他母亲根本不知道,一个知识青年靠挣工分糊口,他个人能有多少物质财富可以遣返呢。受人之托,死者为大,朋友一场,尽力而为。我们开始为金同学善后,努力满足金母之托,但我们只是农村知青,能力真的有限。拿着金母的信作为说辞,我们三人跑公社,寻求上级组织帮助,跑村支书居所希望能够给予具体帮忙,和金的堡垒户反复讲道理,希望把他的私人物品交代给我们。费心,费力,费唾沫,我们得到的是一口空空如也的大木箱,就是那种知青在北京能够买到的,印有毛泽东思想永放光芒口号的木头箱子。我 老牛 大怀三个人在我们住的屋子门口,默默地审视着那口空荡荡的木箱,无言以对。没有签字画押,没有交接仪式,没有任何革命群众监管,我们三人把金的遗物转交给村里的车把式,由他到大同或口泉或云岗的任意一个火车站办理行李托运,把从队里或是公社借支的十元钱也一并给了他,作为此次行动的费用支出。凄凄惨惨戚戚,穷学生,穷知青,简朴的告别仪式,帮助金同学结束了他扎根农村的革命实践,以及我们从北京到左云一年的友情。对金同学的后人或遗属,也算是说的明明白白。我十八岁到山西插队当农民,四十一岁返回北京重新继续大都市的生活,这段经历,这个故事,是我开始步入社会的第一年经历过的,当时我是那么的年轻,那么的真诚,那么的无可奈何。
五十年后的一个冬月,我 老牛 大怀三人坐在北京陶然亭公园的陶然亭,分享着这段往事,感慨良多。此时我们都已年逾古稀,但对过去的往事能一如昨日般清晰的记起,我们经历过的是我们自己的生活,我们永远不会忘记过去的大事小情,日日夜夜,我们热爱我们的年轻时代。我们村的初三三,初三六,就好像裴家窑的初三三,初三五,就好像管家堡的初三三,初三四。尽管不是一个班级的同学,但是共同的生活把我们融合在一起,不是一个班,胜似一个班。斗转星移,乾坤未定。当年学英语的同学有的已然定居美国加拿大澳洲,当年学俄语的同学有的奔赴东欧或是俄国远东做着边贸,这些娇娇者都是从左云插队落户后完成的华丽转变,这些同学才是真正的社会中流砥柱,是国家的基石,是无愧的六六届。一切都是瞬间,一切都将过去,而那过去的将会是亲切的怀恋,普希金的诗句被无数人引用,但我要狗尾续貂,尽管那过去的事是苦涩艰辛的。
语言到不了的地方,文字可以。谨以此文,纪念怕忘记的过去,并告别二零二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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